寶玉心里焦急地思量:尊父命去請妙玉,勢必撲個空;若是無功而返,這些官兵必然不肯罷休大肆在大觀園內(nèi)查抄。若搜出來妙玉豈不是糟糕?再若連帶搜出藏匿庵堂內(nèi)的十三皇子和北靜王水溶可就更是雪上加霜!自己平日最厭煩官場仕途,如今偏偏造化弄人般被牽扯進了朝廷勢力的傾軋爭鋒,真是無奈。
磨磨蹭蹭地偷眼看看禪堂,寶玉大聲吩咐了佑兒說:“你去瀟湘館尋了妙玉師父回來。”
佑兒一怔,惶然的目光望著他待他指點迷津。無數(shù)目光詢問地投向?qū)氂?,他遞佑兒一個眼色,示意她暫且去敷衍。
“二公子倒是同這女尼頗熟呢?!惫碇毿σ饕鞯溃凵窭镌幃?。
寶玉心里一陣含糊,正在想如何解釋,陡然間,一個輕柔的聲音自禪堂飄然傳出,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不知大人們前來,恕貧尼失禮了?!?
妙玉?
寶玉一驚,她如何這么沖動?
“貧尼一女流,久居禪院禮佛,不宜拋頭露面。若說貧尼是逃奴,卻又是血口噴人了。誰人指證的,不妨請大人攜他進來當面對質(zhì),便知真?zhèn)芜€是道聽途說?!?
這聲音……不是妙玉師父的,這聲音頗是熟悉,可一時想不起是誰?這聲音…..林妹妹……
林妹妹如何在庵堂里?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寶玉如何也不知林妹妹如何變作了妙玉小師父?又是從天而降不成?驚愕之余,忽然猜出個大概,適才他吩咐林妹妹去取那塊金牌,想是妹妹回來櫳翠庵,見他同十三爺在禪堂爭吵,就避去一了旁,又逢了大兵壓境堵住她的退路。如今情勢bi人,聰穎過人的林妹妹想出這李代桃僵之計,雖是太過冒險,卻是一招妙計!寶玉暗捏一把冷汗,急中生智間假戲真做,他上前一步氣勢壓人地bi問:“郭大人,榮國府的女眷也是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便被這些軍爺看個純粹污了清譽名聲。若果然是你們要查找的逃奴藏匿在櫳翠庵,將她帶走便是;若是一時道聽途說看錯了眼,也不至于大家撕破臉面。還請大人親自去辨認一二。”
郭侑張張嘴,聽他的話字字在理,從容淡定,胸有成竹的樣子反有些張惶,側(cè)頭一看那黎家相公,黎相公點頭肯定著說:“錯不了,我去會她!”
“大人,這邊請!”寶玉躬身引了郭侑和黎相公進到庵堂,只見眼前一冰蠶絲仙鶴繡屏,如一層薄霧輕籠眼前,隔著繡屏,就見一女尼面對佛龕背他們而立。寶玉看得心驚肉跳,眼前哪里是妙玉姐姐,分明是林妹妹裝扮,心里又急又怕,擔心一不留心露出馬腳惹來大禍。
水田衣觀音兜,“妙玉”徐徐轉(zhuǎn)身時
身姿婀娜嫵媚風流,只微微抬眼在那黎相公面頰上一掃,黎相公骨酥肉麻般雙腿發(fā)軟,張大口愕然無語,驚艷世間還有如此美人兒。
“你可看清了?可是她?”寶玉問黎相公,屏風外腳步聲,眾人跟來。
“妙玉”嗔怒道:“且?。∪羰切∨訜o辜受累,壞了名聲,立刻撞死在大人面前明志。只是小女子俗家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因自幼體弱多病舍在了佛前。若是一死,少不得告御狀打到皇上面前也要討個清白說法!”說罷喝問那看得目瞪口呆的黎家相公:“你可是認得貧尼?”
黎家相公恍過神,慌得頻頻搖頭說:“得罪得罪,得罪……”
寶玉氣惱道:“果然是個無事生非栽贓嫁禍的!”
待“妙玉”翩然回去后堂,寶玉不依不饒同那姓黎的糾纏,恰佑兒邁步進來。黎相公一看見佑兒如見救命稻草,指著她說:“就是她,就是她,她曾替我與我那侄女兒捎話的!”
無數(shù)目光立時投向了佑兒。寶玉心中懊惱,誰想此處還有一敗筆,心里一驚,余光看見郭侑不動聲色的淡笑,父親黑青的臉色。
佑兒怯怯地閃去寶玉身后指著黎家相公說:“寶二爺,就是他,他冒認是我家小姐的叔父,來詐騙銀兩的。那日在府門口,寶二爺可是親眼看到他騙我向我討銀子的?!?
忽然被反咬一口,黎相公驚得瞠目結(jié)舌,有口難辯。情勢驟然逆轉(zhuǎn),郭侑始料未及一臉驚愕,目光如兩把刀要剜開黎相公的心。慌得黎相公目光躲避,也不知所措。
寶玉上前深深一躬對郭侑大人說:“還請大人明察。不過一個市井無賴捕風捉影的幾句話,竟然驚動朝廷官員如臨大敵地搜查朝廷命官國公府,若傳了出去,怕有礙大人的清譽和官風。聽說這些日子四殿下為皇上辦事,替朝廷興利除弊正在查考官員的政績,大人可是要留心一二了?!睂氂衿鹕頃r譏誚的目光在那大人臉上一瞥,似有微詞。
郭侑尷尬的咂咂舌,心有不甘暗含羞惱卻只得抱拳連連賠罪。一旁的賈政氣急得跺腳,罵著寶玉:“黃口孺兒,你知道些什么?敢在大人面前放肆!”
寶玉垂首低眉順眼,卻是眼角含笑。
郭侑神色尷尬,又極力定定心神,溫笑著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他捋了胡須思忖片刻踱步走近冰絲屏風,對立面的比丘尼“妙玉”拱手虔誠地問:“在下有幸造訪寶剎,可否請女菩薩替下官一解夢中禪機?”
“施主請講!”“妙玉”蘭花手巧立胸前,微闔雙目,身姿優(yōu)雅。
十三本是藏在佛龕后垂幔后,猛然聽到郭侑卷土重來步步為營的言語,才略是放下的心不由再次緊揪,心想這郭侑果然
是狡猾的,他在懷疑眼前的女子未必就是櫳翠庵的女尼妙玉。也難怪,他乍見這出水芙蓉般清麗的女子都驚為天人,郭侑更是未必輕易相信如此佳麗斷了凡塵皈依佛門。
郭侑負手踱步思忖片刻繪聲繪色道:“在下昨夜做一夢,夢到風雨大作,大風凋碧樹,將庭院前一菩提樹連根拔起,鳥雀亂飛亂散,黑鴉鴉遮滿天?!?
他轉(zhuǎn)身望向屏風內(nèi),笑看“妙玉”,若此女子是“贗品”,怕也難描畫得清這佛學禪理。
“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纖柔的話語,滿是禪機梵音。
郭侑一怔,不想這女尼竟然用偈子批解,乍聽了倒似有幾分禪機。但這偈子多是韻文來闡發(fā)佛理,似是而非的全靠個人感悟其中佛法深意。
“那房檐上一鳥巢被掛落墜地,沒有雛鳥,反是破了一只金殼雞卵?!?
“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到世間走一回。不如不走這一回,也無歡喜也無悲?!薄懊钣瘛币宦曢L嘆。
“那金卵裂開,竟然從中走出一位二八芳齡的妙齡女子,斂衣下拜苦苦央求下官,說她的娘死得蹊蹺,被人毒死。隨即指著南面一座巍峨富麗的殿堂說,讓下官為她伸冤。忽然間,一道極光刺眼劃破暗夜,嚇得下官驚醒,原來是一夢……”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哦?女菩薩的意思是,此事本是捕風捉影,本官不宜追查?”
“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請。解使?jié)M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币环收Z一氣呵成,見心見xing。
一片沉寂,簾內(nèi)的“妙玉”已回去蒲團打坐敲響木魚誦經(jīng),“嘟嘟嘟嘟”的聲音枯燥空泛,女尼虔誠的模樣更是令郭侑不得不信這位佛門女弟子的身份。
郭侑左右看看,再看猥瑣的向后退去的黎相公,只得對寶玉父子草草拱手致謝,率兵灰溜溜而去。
身后梵音偈子不停地尾隨:“我本求心心自持,求心不得待心知。若欲求佛但求心,只這心心心是佛。佛xing不從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時。我本求心不求佛,了知三界空無物。”
十三揉拳擦掌,恨不得擊掌為假妙玉喝彩,如何沒曾想到如此豆蔻年華芳心猶卷的閨閣小女子竟然悟出許多禪機,得佛法如此。幸得她博學多才,臨變不驚智退了大敵,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沒能勸走侄女辜負了二哥重托,自己百死莫辭,可若是由此牽扯出太子哥哥,惹得父皇龍顏大怒,那可是牽一發(fā)動全身,親者痛仇者快!
十三倒吸一口涼氣低聲暗嘆:“老八下手好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