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紅杏枝頭春意鬧時,大觀園已經是香雪海,一片令人流連忘返的美景。
元春身子有喜,喜訊傳來,皇上特許賈府女眷入宮侍奉賈妃娘娘。
那片傷心地,黛玉本是決心不再踏上。無奈宮里要尋個八字相合的女眷在賈妃娘娘身邊隨侍,就選上了黛玉。既然入宮,少不得去永福宮給懿貴妃娘娘請安,再去見見妙玉姐姐。那片地方,她卻是能不去便不去的。黛玉心里盤算著,卻是踟躕不前,賈妃催促再三,黛玉才徐徐起身前去。
永福宮還是昔日的樣子,煙柳落花,宮苑巍峨。喜鵲在枝頭飛起飛落迎接,黛玉抬頭望了片刻,滿心不安的邁進宮門。懿貴妃娘娘和妙玉去皇上那里請安未歸,夏太監說快回來了。黛玉便告辭改日再來,出門恰見庭院里佐兒蹲在那里給一株海棠花澆水。佐兒?黛玉一驚,不知佐兒是何時入宮的,只聽說她去了十三爺府里。一見黛玉,故人重逢,佐兒更是喜出望外,拉住黛玉噓寒問暖一番,輕聲的說:“林姑娘越發的靈透水潤了。”
黛玉撫摸面頰,羞澀的一笑,心想怕是冬日里閉門不出,極少接觸陽光,沒了血色的緣故吧?
“這株白海棠好是別致?!摈煊褓澋?,看那海棠甚是可愛,通透雪白,宛如玉雕,不由說,“也只妙姐姐的地方能這般鐘靈毓秀,才能養出這樣好的花。”
佐兒笑道,“謝林姑娘夸贊,若說起這白海棠,郡主這里的雖好,卻及不上賈妃娘娘的綠菊。聽說是從西域進貢的。”
“我原先曾聽府里人說過,說這菊花中綠菊同墨菊最是難得,大多品種名貴不易養活?!摈煊裥牟辉谘傻亟釉?,四下又望望,也不知自己在尋些什么。佐兒以為她有興趣在養菊,忙道,“若說這墨菊,宮中也是有的。只是姑娘萬萬想不到是哪一位在種養?而且,還是同姑娘相熟的?!?
黛玉淡笑,誰養什么花都不同她相干。但又不好太掃了她的興致,淡淡道,“同我相熟的,是哪一位娘娘么?”
佐兒噗嗤一笑,搖頭道,“饒是姑娘冰雪聰明,定然也想不到呢。宮中惟一養了一盆墨菊的,便是十三皇子!”
黛玉陡然一驚,瞬間看向佐兒。反將佐兒嚇了一跳,問道,“林姑娘這是怎么了?”
黛玉掩飾道,“只以為是哪位公主或娘娘養的墨菊,誰想竟會是位成年的皇子?!?
佐兒笑道,“可不是呢,聽說十三爺養墨菊可精細呢。他一向征戰在外,又能文能武的,誰想到一個大男人也有心細如發的時候。聽說只有這一株,種在一盞琉璃做的花盆里。十三爺不許別人動,只自己每日澆水。一個大男人對一盆花如此細心,姑娘瞧瞧可笑不可笑?那日懿主子好奇,挪來看看,他反是急得什么似的?!?
黛玉嘴角微提,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養墨菊,同自己有什么相干。或許,是在外面留情了吧,又或者,是可欣郡主喜歡。
這樣想想,一顆心又放下。淡淡道,“也許,只是為了睹物思人吧?!?
正說著,一聲通稟,恰是妙玉從外間回來了。黛玉忙起身,妙玉徑自進來問道,“說些什么?睹物思人的?”
黛玉臉一紅,不想竟被她聽去了。佐兒忙道,“方才和林姑娘正說起十三爺墨菊的事兒。”
妙玉臉色微變,點了點頭,便叫佐兒先下
去。讓黛玉進屋去品茶說話。
姐妹二人敘舊,又相約去御花園賞花,妙玉才遲疑的問道,“你可知十三叔如何養那盆墨菊?”
黛玉搖頭,帶出幾分淡漠,“他做什么,同我并不相干?!狈路鹨睬逡磺?,生怕別人揭開她難以見人的傷疤。事情已過,她不再記得什么十三,只一心盼了同寶玉有個歸宿。自己煢煢孑立的孤女一個,還能給你指望什么?片瓦棲身之地,再有個懂花護花的男子相守一世罷了。
妙玉微怔,搖頭道,“顰兒,你終還是不懂他的一片心?!币婘煊褡旖枪雌饝蛑o的冷笑,妙玉嘆口氣道,“你可知,這墨菊原本不易養活。是他日日守護,不愿讓手下的奴才去碰……你哪里知道他的苦楚……我偶爾去他寢殿里一兩次,每一次,他都抱著那盆墨菊。從沒見一個男人這樣呵護過。顰兒,他舍不得,他舍不下你?!?
黛玉斂眉,他舍不下她,又何必當初如此絕情。如果真像妙玉所言,是睹物思人,這用情之深,讓人不得不感懷。黛玉眸中漸漸有盈盈泛起,她不明白,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先狠狠傷了他的心,讓她斷掉同他的一切念想。再用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徹底將她扭轉。
然而,她還是淡漠?!梆B墨菊便罷,同我有什么相干?”
妙玉握著她的手,“顰兒,你不知,他之所以這樣看重那盆花,是因為你的發。你為他療傷的那些秀發,他不忍被奴才們拋擲掩埋褻瀆了,就生生的不顧一切的收攏了,然后燃成灰……他舍不得,便用來養了這盆墨菊,知道的人都笑他癡傻。十三叔他是真心待你。若非實在無奈,他斷然不會如此……你可知日日睹花思人的痛心……他,無論如何,顰兒你要相信,他不愿傷你的……”妙玉欲言又止,黛玉反是驚了。她的發,融在花間,他日日呵護。只是,他為何如此?莫非其中有什么隱情?妙玉卻搖頭斂目,不再多言。
黛玉心下一橫,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他養的花,終究不干我事……”她閉目,并非她狠心,只是一閉目便想到他那日的冷言冷語,讓她肝腸寸斷。她并非鐵石心腸,卻也不會自尋煩惱。過去的終是過去了,她不想再記起什么。
如果,他當真還念得她的一點好,將頭發融進墨菊的泥土中。那么,就當是他的一廂情愿吧。她不想再被傷第二次了。
“顰兒!”妙玉一聲嘆,“罷罷,真是一對冤家。我本不想告訴你的,我答應過十三叔,答應替他保守承諾?!泵钣耖]目,淚水滾落。“其實,十三叔只有十年的壽命了……顰兒,他活不久了!這個,皇上是知道了,因此上才暴怒,遷怒于八皇子,一度罷了他的爵位。”
“什么?”原本云淡風輕的黛玉倏然一驚,“你說什么?”
“顰兒,他無法對你承諾什么了。上次的毒藥,傷了肺腑,饒是他身子健壯,也最多只有十年的壽命……顰兒,他不忍負你,卻對你一片癡情。他知你亦是如此,他不愿你為他傷心,不愿連累你的后半生。所以,他只有先傷自己,再傷你……”
黛玉整個人恍如呆住了,十三他,是在預知自己的結局后,為她做了一切打算嗎?他無法給她承諾,也不想讓她背負悲情一生。所以,他只好將自己的心磨成一柄利刃,狠狠地刺傷了她,再一點點,用十年的時間磨平自己。
黛玉淚流滿
面,心口又疼了起來。十三,你如此,讓人情何以堪。秀發千根,入他的口,融入他的臟腑。早已交融……
黛玉顧不得哭,忽然起身要去隔壁的暖閣,被妙玉一把抓住搖頭。她要見他一面,只要一面便好。她要親口問問他,見見那盆墨菊。妙玉一聲嘆息松手,出去看了看,轉身回來輕輕道:“他不在,去吧?!摈煊癫恢绾蔚呐膊竭M入暖閣,她曾經拋灑珠淚為之斷腸的地方。一眼便見到那盆墨菊,琉璃盞內種著嬌柔的墨菊。她一把抱起它,卻聽身后一聲驚叫,“姑娘,拿不得……那可是十三爺的命根子……”?;仡^看,是小德子。
一個身影擋在她面前。她抬頭,恰是那張熟悉的面龐。多日不見,他瘦了。
十三見她微微一愣,又見到她滿是淚痕的臉和懷中的墨菊,閉目嘆了口氣?!敖K究,瞞不過你……”
黛玉反是笑了,滿面淚痕中笑的凄慘,“你瞧……這盆花真好看……”
十三接過,放在手中。他的手掌,那樣寬大,一個手心便可將整盆花包住。他輕輕地撫著綠葉,像父親對女兒最精心的呵護,看得黛玉一陣心碎。
良久,他方低低嘆氣?!伴_花時會更美,真不忍心……可惜,十三無福憐惜了……”
黛玉就在他的對面,淚如雨下。她靠近他,淚水滴在嬌嫩的葉上,花葉微晃。
“為什么……為什么……”
十三抬眼看了看她,那樣深情而悵惘的眼神,黛玉一輩子也忘不掉。他低聲道,“一盆花種在心間,卻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只能看她隨年華老去。愿意用盡一生為她遮風擋雨,卻終究有心無力。不如狠狠將她拔下,花被拔下,痛的是一時,可我寧可,自己的這里,痛得是一生。”他用手指著心口,眼底是淚。
“痛,是在這里,但總勝過一生……心間的小花,十三多想用一生去呵護,但終究不可得……只好將它捧在掌心,讓它同那人一起生長。”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一陣風從外間穿入,拂過她面龐,是那樣和暖。拂過墨菊時,葉子有微微的顫動。十三就用手護著那盆墨菊,小心翼翼的樣子。有那樣的一剎,黛玉想狠狠置他于死地。五臟六腑都被絞碎了,那種疼痛令她抽離。
他再也無福憐惜了,一切情就被他生生割斷。bi不得已,他比她更痛,更痛!這樣的用心,她簡直要肝腸寸斷。她撫著那盆花,哆嗦著手。淚,是無窮無盡的,她控制不住。
“顰兒……其實,你不必這樣傷心……”看她哭得快要昏過去,一只大手拉過她的手,輕輕撫慰著,“身為皇子,生下便是要報答皇恩。這條命,這口氣,都不屬于我,也從未屬于過我。美人求之不可得,不如思之?!彼氖州p撫著花,“你看,花終有凋謝的一天。與其雨打風吹,不如讓它靜靜地離去。零落成泥輾作塵,也是化作春泥更護花。”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覺得一只大手緩緩將她的手放在手心,他艱難道,“如果有可能,十三多么希望自己從未遇見過你……”
“不如不見,不如不念。如此才可……先回宮吧,姑娘好自為之?!笔砰_她的手,沉默片刻,最終頭也不回的打簾子離去。只剩黛玉淚眼婆娑望著他遠去后微動的簾影落淚。
如果可能,多么希望彼此從來沒有遇見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