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手執那卷《花間集》,纖纖指尖輕輕撫弄夾在書頁中的那朵干而不枯的墨菊,滿眼都是薄霧愁云。
記起昔日的點點滴滴,那卷青絲入了故人懷,化作泥土呵護滋養了這朵奇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所剩的唯這手中枯落的花骸而已。春風一度,不復昔日,過去了,也便讓他過眼云煙般作罷吧。
“這墨菊果然是與眾不同呢,想必盛開時更是別樣的一番風致。只是花開終有花落時,難免有這一朝。”黛玉不無感嘆。
寶玉見她心生惆悵,又是那一副捧心西子般的愁容,忙說:“所以古人言,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妹妹以為如何呢?”
他忽然露出壞笑,在黛玉耳邊輕輕貼去說:“老祖宗已經吩咐璉二哥哥,備了小轎舟船,擇吉日就送妹妹回林府去待嫁,只待春回大地就接妹妹過府成親呢。”
寶玉說到這里,滿眼的甜蜜,三生石上的誓約,她的眼淚來償還他一世的呵護澆灌;他的重生來尋回彼此前世未盡的姻緣,這該是如何的一樁人間美事?
卷云邊的袍襟下擺在黛玉的眼下一晃一晃的跳動著,掩飾不住主人由內而發的欣喜,黛玉端詳他的衣擺滿臉羞澀,只含糊地轉個話題說:“寶玉,你的衫子如何的褶了?襲人晴雯她們就讓你如此出來不顧了?”
寶玉這才低頭,發現果然衫子下擺褶皺的,就笑笑說:“想是我跑得急,隨意披了一件袍子都不及細看呢。可還有我的衫子寄存在妹妹房里的,尋一件來換了就是了。”
“啐!我房里如何能有男人的衣衫呢。”黛玉羞惱道,寶玉自知失言,連連打嘴。少時他同林妹妹不分彼此的,林妹妹房里有他許多日常的用物,如今抄撿大觀園后,彼此都謹慎了,東西都是各歸各處,怕惹人閑議。寶玉奔回去換衫子要去給老太太和太太請安,黛玉坐在窗下望著雪壓得低垂了頭的翠竹發呆。
紫鵑進來笑了悄聲道:“恭喜姑娘賀喜姑娘了,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就要有個歸處了。”
“紫鵑姐姐,我們要回蘇州老家了嗎?”雪雁問著,一臉欣喜。
“我陪姑娘回去,留你在這里看家呢。”紫鵑逗了雪雁道,雪雁一翹嘴,委屈的要落淚:“姑娘,帶雪雁一道回家去吧。雪雁要去看看爹娘呢。”
話雖如此玩笑,黛玉卻是滿心的歡喜。
主仆正在樂著,外面一陣笑語:“呦,這是要去哪里呀?定要帶上我一道湊這個熱鬧的。否則我不依。”
簾子一挑,是寶釵進來了。
“寶姐姐請,怠慢了,小丫頭們沒了規矩,都沒給姐姐打簾子去。”黛玉起身迎道,卻不敢在寶釵面前提起半句因要嫁寶玉而暫回蘇州老家的事兒。
寶釵似也在外面聽到了個大概,執著黛玉的手大方道:“還瞞了姐姐不成?妹妹大喜的事兒,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呢。姐姐已經吩咐哥哥去替我籌備賀禮,只待妹妹出嫁,我這個姐姐
如何也要為妹妹備上幾件贏臉面的陪嫁,方不負你我姐妹一場,也不辜負你喊我母親這些句‘娘親’呢。”
黛玉羞得同她鬧著,忽然見一旁的紫鵑臉色不對,頻頻遞她眼色,似有什么事兒。黛玉心里含糊,但又無法放下寶釵出去,只能從紫鵑的面色中揣度著,怕是紫鵑提醒她不可得意忘形,畢竟過去那“金玉良緣”只說讓寶姐姐險些成了賈府的寶二奶奶,一步之差才讓她捷足先得了。此刻寶姐姐的心里有多難過都未必呢。
寶釵說得親熱熱鬧,仿佛真是自己的嫡親妹子出閣,做姐姐的喜不自勝呢。寶釵說:“聽說江南那地界兒嫁女兒,講究個十里紅妝。娘家的嫁妝隨了送親的隊伍綿延十里送往婆家,前面的新嫁娘落轎在了夫婿家門口,后面的嫁妝隊尾還排在娘家門口,那才是風光無限。嫁去夫君家,也不會被婆婆輕看了。”
黛玉一聽,心里一陣悵然,自己無父無母,哪里來的這些嫁妝呢?若是寒酸,難免被賈府上下笑話了去。
但黛玉是個極好臉面的,淡然一笑道:“姐姐說笑了,我一個閨閣女子,母親過世的早,沒見過世面,自然不懂這些呢。只是家父去的早,家道中落,怕也無此風光了。”
她想,她不必在乎這些風光,她只在乎寶玉。天地間什么都沒了,好歹她還有個寶玉可以依托。尋尋覓覓了這些年,原來命中的姻緣一直在她身邊,被她忽視了。
紫鵑咳嗽兩聲,黛玉再看她時,紫鵑的面色更是難看。
黛玉猛回頭,忽見寶釵脖頸上那個金項圈不見了,更不見了那塊兒金鎖片,也不記得何時她偷偷摘下的。黛玉想問,又忽然閉口,若她果然問起,難免寶姐姐多心,以為她又為“金玉良緣”之說來取笑她了。
寶釵說:“小時候我也曾先父浮梁商賈販茶走過一遭蘇州,上上下下的景致都是見了,頗是別致。似乎還有三國鼎立時候,吳王孫權為母親吳國太祈福修建的一座白塔。”
寶釵委委敘來,滿是留戀,黛玉心里的芥蒂也漸漸散了,同她說笑起來。
待寶釵走了,一旁一直遞她眼色的紫鵑才忙拉了黛玉去一旁道:“哎呦姑娘,咱們心里歡喜,面兒上也別就露出來。你不知道寶姑娘的事兒嗎?”
黛玉一驚,搖搖頭,不曾聽說什么呀。
“才聽鶯兒說起的。薛家為寶姑娘提了幾門親事,都壞了。”
“啊?”黛玉一驚,旋即又笑笑道:“寶姐姐神仙一樣的人物,家里腰纏萬貫的,還愁嫁嗎?”
紫鵑搖搖頭悄聲道:“聽說薛姨太太先是給寶姑娘說了京城一位將府公子,叫什么衛若蘭的,人物英俊風流,同薛大爺也是熟識的。結果不知如何的,衛家都下了庚帖,又討回了,還沒見八字就說佛前占卜八字不合。后來聽人說,衛家嫌棄薛家是個商人,畢竟的比簪纓世家差了那么點兒。有些時候,黃金也不是萬事皆能的。”
紫鵑的話里反有那么點幸
災樂禍了,黛玉微蹙眉頭道:“不許如此說寶姐姐。”
“不是我說的,是鶯兒自己感嘆的,也不是鶯兒的話,鶯兒說是薛姨太太自己如此感嘆的。”
黛玉一陣黯然,原來世上的事兒就如此不如人意,自己沒了爹娘覺得凄苦,如今寶姐姐有娘親和哥哥,還有娘家的財勢,竟然也是無用的。
“第二樁親事更可恨,也不知是哪位侍郎府的公子,說是聘禮都下了,結果又討要了回去。悔婚的原因就更是可笑了,說是薛蟠大爺同幾位狐朋狗友吃酒時胡亂說起了寶姑娘什么姿色傾國傾城,那男方聽了不快,說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哥哥偷雞摸狗的不干凈,妹妹也干凈不去哪里。又聽說寶姑娘入選宮內公主郡主們的侍讀未果,怕是因為有什么難言之隱,這么捕風捉影的退了婚,不是壞寶姑娘的名聲嗎?薛蟠大爺怒從心起,竟然沖去尋那位侍郎公子理論,一時失手,把個有功名在身的公子打殘了,如今還在求老爺同雨村先生周旋替薛蟠大爺打官司呢。那戶人家的官職大過咱們老爺,兒子被傷殘不依不饒的。今兒薛姨太太還哭求老爺讓寶二爺去宮里皇上面前代為周旋幾句,老爺倒是個鐵面無私的,怕牽累了寶玉的前程,一口回絕了。薛姨太太還抱怨咱們老爺無情呢。”
原來如此,寶姐姐竟然遇到這么多事兒,也沒見她露出一絲的悲戚不快,反而如此同她說笑,怕是被人輕看了去吧?黛玉心里生出一些愧意,后悔沒有好好安慰一下寶姐姐。如此一鬧,京城好人家誰肯娶寶釵姐姐呢?黛玉反是心生惆悵了。
寶玉如今在養心殿伺候皇上,難得回府。黛玉雖然得了定心丸,知道佳期臨近,卻因不見寶玉多少心中牽掛。這日寶玉歸來,懶懶的就倒去床上睡,黛玉原本是來看他,同他絮絮叨叨的說著寶釵的遭遇,也不見他應聲,不多時反是微微的鼾聲,睡熟了,想必是累得不淺。這才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呢。
黛玉心里忽然生出一個不安份的想法,憑什么女兒家就要聽天由命呢?寶姐姐這場無妄之災,原本是薛大哥哥做的孽,如今的報應在寶姐姐身上,讓她去承擔那個因果呢?于是更是尋思著如何幫寶姐姐走出困局。她在寶玉身邊為他輕輕脫靴,將他的腿放去床上,拉過杏紅色蜀錦衾被為寶玉蓋嚴,又將一個熱熱的湯婆子用帕子裹好塞去了寶玉的腳下。只是神馳物外的不停在想,該如何辦是好呢?如今京城上下或都知道薛蟠的惡名,寶姐姐的親事如論如何都要同薛蟠這惡少相牽扯,這該如何辦?
忽然“砰”的一聲響,驚回黛玉的思緒,激靈靈一個寒顫。黛玉就聽了窗外晴雯的呵斥聲:“眼睛被鷹啄去了嗎?也不看著些。仔細燙掉你的皮!”
答話的小丫鬟她聽不出是誰,嬉皮笑臉地接著:“那還不好嗎?若燙掉了皮,再長出來生出晴姐姐的俏麗模樣,就是燙死也是值得的了。”
脫胎換骨?黛玉心里默念著,忽然心生一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