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住!”十三一聲喝。寶玉駐足,粗重的呼吸,面色赤紅如遭了侮辱。
十三指指旁邊的木杌說:“既來之,則安之。入宮的話我不再提了,要走也不難,我難得抓住幾個可以捉刀救我的,幫我改了這些勞神的案牘再走。”
十三毫不介意,也不同他計較,豁達的樣子。黛玉牽牽寶玉的袖口,若是寶玉再堅持,怕就太過不識趣了。
“也不見得是多難的事兒,更不像你想得那般非是讀了什么沽名釣譽的圣賢書才能批閱公文治國安邦的。但凡是個會寫字的,或就能幫我。”
金釧小心翼翼地端來案桌放在寶玉面前,妙玉和黛玉也坐在桌案的兩旁,十三一邊翻閱案牘一邊對他們講解,三人分別按十三的囑咐提筆揮毫謄寫批注。你看我,我問你,聚精會神的不多時便批成了一疊子案牘,頗有些成就的得意。
十三吩咐金釧撤回這些批閱過的案牘,又換來了另一摞。
寶玉寫不多時停筆問:“府里就沒有文吏嗎?十三爺一句話,怕是愿意效此勞者一呼百應吧?”
十三翻眼瞟他一眼冷冷道:“也不看看手里是什么東西,哪個文吏有你們的嘴勞靠?”
十三交待了手里的案牘給寶玉和黛玉,自己吩咐了妙玉扶他去內宅換藥清洗。妙玉猜他不過是托詞,怕是有話對她講,多半是為了太子之事,也不推脫,隨了他去了書房。
十三撐了腰費力地挪到了書房,扶了桌案徐徐回身看妙玉
妙玉嬌小的身子輕盈盈立在重重幕幃旁,恰是起了風,綢幔紗幕乘風飄卷,襯著一身小廝灰綢短衫的她,仿佛要乘風而起。
“音雨,十三叔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同你講,只是希望你也同樣用你的心同十三叔說話。”十三略含沙啞的聲音道,右手捫了心至誠問道,“音雨,你對十三叔實言,你的心里,可是戀著寶玉?”
妙玉眸光微驚,卻無處遁逃般,咬咬牙,搖搖頭,嬌小的身軀半入半立在碧紗櫥旁,睫絨低低垂下,不驚不急,細細的聲音道:“出家人不問凡塵事。”
十三又道:“我自然是要為你籌劃將來。趁著十三叔還有一口氣在。我真的很后怕,若是這回真是斷了這口氣撒手去了,你可該如何?”
妙玉徐徐搖頭淡淡含笑道:“青燈古佛,妙玉安之若素。何勞掛心?”
十三只是幾聲冷笑,踱步靠近妙玉,扶住她的肩頭,聲音不大卻勒令道:“雨兒,你看我的眼,看著!”
妙玉一驚,那血絲蒙住紅紅的眼中滿是嚴厲,他說:“你的目光騙不了你的心,自你出現在我身邊的一刻,你的目光無時不刻不在留意寶玉。我同他爭辯,你在一旁為他捏汗;他的袖口垂下,怕要沾了墨,你提醒林姑娘為他挽袖。音雨,你身在佛門內,心在紅塵外。造化弄人,本不怨你。只是十三叔替皇家覺得愧疚你太多,若你果然喜歡寶玉,十三叔會替你做主。”
妙玉苦笑,纖柔的聲音繼續道:“我不過是檻內女尼,他是公侯之后,十三叔莫來打趣了。我對寶玉,
不過如欣賞一株盛開的桃花樹,看好他的未必是我一個,我看得好,旁人也看得好。看她枝頭絢爛,就該采摘為己有嗎?若是看了好,在一旁靜靜地守護,欣賞他的光鮮灼目也就是了,并無他求。”燕語鶯聲,悠悠動聽,娓娓道來。
她話音悵然,眸光清淡,斷斷續續幾句話,十三不敢茍同接道:“他是公侯之后,你本是當朝郡主,日后的公主,金枝玉葉,也不遜了他。情字毫無道理可言,你喜歡寶玉,連十三叔的眼都逃不過。只要音雨你喜歡的,十三叔上天入海也要為你求得。”
妙玉頻頻搖頭,淡然一笑道:“妙玉一生皈依佛門,便是福分了。”
立了片晌,十三說:“我對二哥說到此事。若為不耽誤你終身,尋個外任的生面孔官員認了你做養女去同賈府攀親,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二哥的面子,我的大媒,怕未必賈府敢有半個‘不’字。”
妙玉依舊搖頭,再搖頭,眸光里盈著淚光。
“莫問昔日事,但惜眼前人。”十三說,“你身為皇家骨肉,流落在宮門外,是你的不幸也是大幸。若是換做是你十三叔,即便心里有屬意的姑娘,心里便是再愛她,也不敢流露半分。若是被你皇爺爺知曉了,定讓那女子萬劫不復。皇家骨肉沒有情愛,日后的姻緣紅線不在月老手中,只在皇上手中。可是音雨,你如今不必這么苦著自己。”
妙玉立在那里,手里緊緊揪扯衣襟,咬了唇,極力鎮定心神,卻是難以壓抑目光中的期盼。她望著十三,微啟了唇,欲言又止。那眸光中如深閉的門戶企盼春光,干枯的花木久候雨露。
“十三叔不逼迫你。只是宮廷爭斗,誰負誰勝出無人知曉。我同你爹爹的意思,都是及早為你尋個終生依靠為妥。若是日后順利登基,該有你的富貴自然有你的,若是失手,也不會波及了你。”
妙玉聽他話里有話,不安地問:“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十三說:“你想知道什么事兒?朝廷無日不風波,哪天沒事兒。你自管安享你的太平,十三叔只要你一句話,一個點頭,我便著手CAO辦你和寶玉的大事兒。”
十三焦灼而期冀的目光凝視她,滿是鼓勵,妙玉更是遲疑,揪扯著衣襟,沉吟不語。
“你想,你的目光躲避,卻告訴我你想嫁他,你舍不得他。只是你顧慮重重,怕他心里并不戀你,或是怕他并不似戀林姑娘那樣癡情于你。或是你更怕搶走了寶玉,傷了你和林姑娘的姐妹情分。”
一番話字字戳去她的痛處,妙玉無可逃遁,卻被十三步步緊bi追道:“你可知,便是寶玉不娶你,怕也未必娶林姑娘。他身在宦海侯門,那身不由己怕也未必強過我幾分。我聽人說,八王妃的妹子待字閨中,也有意同賈妃娘娘攀這門親。”
妙玉大驚失色,誰想到一個賈寶玉,還是前面有虎,后面有狼的一群人覬覦著。
十三也不逼迫她,帶她回轉去水榭尋寶玉和黛玉。
十三回到水榭,摩拳搓掌的大聲談笑,雖然氣弱體虛,但風趣不減昔日。
他接過金釧遞來的一盞茶,忽然促狹般對了黛玉一笑問:“林姑娘,你可知道行軍在外,大漠落日,黃沙漫天沒有水的時候,喝什么解渴?”
黛玉擱筆,好奇地望著他,想想答道:“聽說沙漠中有種名喚‘駱駝刺’的草,上面滿是毒刺,但厚厚的葉子無毒可以解渴。無糧餓得乏力,無水怕難以活命的,可以吃這種草吧?”
十三笑了搖頭說:“若是漫天黃沙必定是寸草不生的。當如何活命?”
黛玉微開了口,語塞無言。寶玉也停住了筆,雖然不抬頭,卻是在聽。
“我十五歲那年也就是同寶玉一般的年紀,一次行軍塞外,奉軍令從右翼去包圍伊犁叛賊部落。行軍途中,忽然一陣狂風蔽日,卷走了所有隨軍的糧草給養,牛囊水袋也被沒去黃沙中,放眼望去,黃沙橫無際涯。行軍兩日,已經人困馬乏,口干舌燥再沒了氣力。那時我渴得周身無力,怕是所有人要困死在沙漠。”
“啊?那當如何呢?”黛玉緊張地問。
“怕是有一滴水,也是救命的。”十三感慨道。
“后來如何逃離困境的?”黛玉問。
“喝馬尿!”十三斬釘截鐵地說,言語間滿是嘲弄的笑,問黛玉:“堂堂皇子吃馬尿,你想得到嗎?”
黛玉正含一口茶,噗地吐出,忙起身來,金釧過去用帕子為她擦拭著捶背摩胸。黛玉咳得雙眼微紅,噙了淚光。十三點頭說:“姑娘覺得詫異,十三事后也覺得詫異,如何當時就義無反顧地喝下這馬尿?”
寶玉冷冷一笑,似帶嘲弄。十三頓了頓若有所思道:“馬尿還好,捏了鼻子喝了就是,最后迫不得已殺馬飲馬血,吃馬肉,生肉!終于走出沙漠,背水一戰,破釜沉舟偷襲成功,一舉滅了叛軍,擒賊奏凱。回京后,我不過輕描淡寫玩笑般對兄弟們提起將士們在沙漠行軍吃馬尿一事,惹得他們大笑著褒貶一番,說什么生死是小,名節是大。理應視死如歸,寧死也‘不飲盜泉水,不棲曲木蔭。’一死以報君王。我也不屑于同這些人去爭辯,這才是那些沽名釣譽的‘祿蠱’。若沒有將士們忍辱負重舍生忘死,若是為了一己的臉面稍有退卻,哪里就得來的三軍大獲全勝的凱旋奏捷?那些拋頭顱灑碧血在疆場的將士,怕是死了還要受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詆毀,才真真的可惱可氣!”
黛玉聽得動容,兩滴豆大的淚滴從頰邊緩緩滾落,她輕輕的抽噎兩聲,妙玉也是淚光模糊。黛玉問:“那,皇上聽到此事如何講?”
十三笑了搖頭說:“三軍大勝才是皇上所關注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何足對皇上去講?馬尿是我自己吃的,無人會去體會那時的絕望苦澀,只羨慕凱旋時的風光。凱旋那日,皇上親自率文武百官到城外迎接,惹得多少人羨慕。今日不過是忽發感慨想起當年事,說來逗趣罷了。”
寶玉繼續低頭提筆謄抄案卷,似對此充耳不聞,又似帶了鄙薄還固執的譏笑。便是黛玉都有些氣他的無禮,輕輕推推他,他卻抬頭吩咐金釧說:“倒點烏梅水給我消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