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見襲人想事周全,贊賞地點點頭道:“前兩日忙得亂作一團粥,我也沒仔細問過,寶玉的傷可還好些了?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襲人笑道:“寶姑娘送來的藥頗是靈驗,敷上了就止住疼痛,本是破了些皮肉,敷上藥不打緊,凝了痂了。只是二爺是個坐不住的,強撐了身子一早還跑去北靜王府走了一遭。”
“怎么,出門了?如何不攔他?”王夫人一臉驚愕,滿眼擔憂,想是寶玉傷得不輕,即便有去痛的藥,可畢竟是皮肉破了。
“太太莫急,原是北靜王爺請得急,二爺怕太太擔心才不讓說的。去的時候轎子里鋪了軟墊子,我看他回來時,倒是高高興興的,精神反強似前幾日了。我只尋思著,二爺畢竟是男子,年歲大了知道好強要個臉面,總不會像往日被打只會哭哭啼啼的弱不禁風,畢竟是日后擔當家業的主兒。既然他能隱忍,也是太太的福氣呢?!?
王夫人細想她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嘆嘆氣又問:“這兩日吃了些什么?”襲人道:“這些天胃口倒是有了,那日被打暈怕是一時急火攻心才昏厥的。如今看,倒沒有傷到什么要害,不過是皮肉傷。只是鬧著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收斂之物,挨了打心頭有毒血的,再被冰冷的東西激出來病就不好了,才哄他吃了些玫瑰鹵子?!?
王夫人忙吩咐了彩云去取了兩瓶清露來,交給襲人拿去給寶玉吃,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糟蹋了好東西。
襲人見是兩個玻璃小瓶,三寸大小,螺絲銀蓋,鵝黃箋標有“木樨清露”、“玫瑰清露”。于是愛不釋手嘆道:“真是金貴東西!這是這么小的瓶子,可能吃幾口呀?”王夫人笑道:“沒見這鵝黃箋子?是貢品,一錢值千金的。你好生替他收著,別讓他糟踏了。”
左右看看房里無人,王夫人忽然低聲問:“我如何聽人依約說起,寶玉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進了讒言?”襲人一驚,目光忽爍,隨后堆出些笑意說:“我倒不曾聽到這話,只是聽說是得罪了宮里的王爺,老爺邊打邊審的,就打成這樣了?!蓖醴蛉藫u頭說道:“未必只為了這個。”襲人察言觀色道:“別的我還未聽到,只是,有句大膽不知好歹的話,不知該不該講……"吞吞吐吐地又咽了回去半截話。
“我的兒,你有話自管說!”王夫人鼓勵她道。
襲人出了王夫人的上房,徑直向園子里去。她一路上步伐猶豫遲疑,心里在想事兒。
冷不防前面一個人攔路,她發現時已來不及收腳,險些撞進那人的懷里。
慌得抬頭一看,竟然是二奶奶王熙鳳身邊的平兒。襲人這才長出一口氣,平兒嗔怪地問:“直眉楞眼的,這是向哪里去?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遠遠看著身形像你,都不敢認呢?!?
平兒同她是兩小無猜的好姐妹。只是如今,平兒已經成了賈璉的房里人,不管璉二爺是否風流成xing四處遺情,平兒有了這個名分也是不負此生了。只可惜她,伺候寶玉這一場,混到如今,連個“姑娘”的
名份都沒混上,也難怪晴雯擠兌她。想到此,唇角露出淺淺的笑,有氣無力地說:“才從太太房里過來?!?
“怎么,還是為了寶二爺的事兒?”平兒猜出幾分小心問。
襲人點點頭,心里為自己委屈,眼圈紅紅地說:“是個不令人省心的?!?
平兒忙勸她說:“你也不必急,寶二爺不過年少貪玩,未準是故意為之。總強過我們那位,天天饞嘴貓似的,還要我替他上下遮掩的。趕哪日太太把你扶房開了臉兒,你要屬我們姐妹中最有福氣的?!?
襲人苦笑,這種安撫的話她聽過千百遍,只是東西沒曾拿在手里,眼見著總不是自己的。她嘆氣說:“我也沒那個福氣伺候二爺,不過就混這幾年,待我哥哥贖我回去嫁人了?!?
“唉,那怎么可以?你若是如此去嫁人了,可不是要把那實心眼兒的寶玉哭死?”平兒打趣道,用帕子為她沾沾眼角的淚說:“寶二爺的傷可是好些?聽說寶姑娘不是當夜就送了活血的靈藥給他敷傷了?哪藥璉二爺曾用過,極其靈驗的,怎么這回不見效嗎?”
見她關注的申請,襲人只是笑笑,府里的丫鬟多是喜歡寶玉的,待人隨和,沒有富家公子的傲氣作踐下人,人物又是風流英俊的。只是晴雯素日說的好,好比一個寶貝,你看著好,人人看著都好,大家都覬覦著,就難免不打破頭。唉!
“宮里的太醫呢?不是聽說胡太醫來過了?”平兒見她苦笑不語,更是緊張。襲人心里醋溜溜的,心情不好,嘴上敷衍說:“身上的傷怕無大礙,就是身子不爽快,脾氣大得很,不定哪句話不中聽了就給臉色看。昨個把晴雯給罵了,好鬧了一大場。我要回去了,怕這祖宗要醒了,不定要鬧出什么事兒來?!?
平日叮囑幾句送她走,那關切的眼神很是上心。襲人心想,這才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想想晴雯的奚落更覺得面頰紅赤,身上一波波的寒涼。自己已將身子許給了他,卻毫無個名分這日后進沒進處,退無退路,可如何是好呢?
一陣風吹來,襲人掩淚,那淚水卻止不住的流下。罷了,她索性坐在一處樹蔭隱蔽的地方,輕輕拭淚,定定心神,聽到不遠處依約的哭泣聲。
襲人立起耳朵細聽,哭聲孱弱,似是小丫鬟的哭聲,嬤嬤在罵:“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呢?誰家的姑娘到了十六、七歲的還不嫁人呀?太太開恩打發你回家去配個小子,平白的還賞賜了二兩銀子置辦嫁妝,這是多大的恩典呀!你哭得什么?”
“干娘,我不想離開這園子和姐妹們。”悲悲戚戚的聲音,也聽不出是哪個房里的丫鬟。
“我啐!你不想離開?還以為你能嫁給寶二爺、璉二爺呢?也不看看你可長出那當姨奶奶的命!就你這副模樣,璉二爺肯要你,二奶奶還不生吞了你?就是你心里有著寶二爺,連襲人天天在后面哈巴狗兒似的上下討他和太太們歡欣,都沒爭到個名分,怎么就輪到你了?還是乖乖地回家準備嫁小廝吧。小門小戶平平安安的是福?!?
襲人聽得這話周身一陣陣寒戰瑟瑟發抖,原來她成了府里上下的笑料,自己還一無所知呢。
哭聲漸漸遠去,她周身發抖獨坐樹蔭下的青石上,眼前還是剛才在太太房里的情形。
“太太聽了可不要生氣,原本是我沒見識的話。這是若不說,堵在心里又覺得有負太太的重托。”
“你只管說,我不怪你?!?
“論理,我們二爺近來的膽量也是大了些,若是老爺再不教訓兩頓,還不知將來惹出什么禍事來。”
王夫人聞聽面露驚詫之色,鼻頭一酸,眼淚落下:“阿彌陀佛,我的兒,虧得你是個明白人,這話說懂啊我心坎里了。我何嘗不知寶玉欠他老子管教,只可惜我如今膝下只這一個孽障,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若傷到他,莫說老太太氣壞了,我ri后靠誰呀?”說著,珠淚滾滾而下。
她一見王夫人落淚,也陪著心傷落淚,抽噎了說:“二爺是太太養的,怎能不心疼。這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同二爺主仆一場,也盼得個皆大歡喜落個平安,就是大家的造化了。若是二爺如此下去,怕是禍患在眼前了。俗話說,居安思?!彼囂街醴蛉说幕貞?。
王夫人聽她話里有話,忙問:“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我心里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不必怕,自管說,我不教別人知道就是了。”她這才說:“太太可否變個法兒,還是將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吧。”王夫人聽了倏然直起身,拉了她的手問:“難不成寶玉同誰有了不檢點的地方?”
“太太別多心,不過是我這么想的。如今二爺大了,姑娘們也大了,林姑娘寶姑娘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有男女之分,日夜在一起不方便。有時無心之舉,若被有心人看見,不定說成了什么?園子里人多口雜,小人嘴更是無事生非的。‘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大抵如此的。倒那時太太怕哭也哭不回來了。二爺的名聲前程,可不能耽誤在這些小事上。我想,若不回明太太,反是辜負了太太的器重信任,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能講給人聽,只有燈知道我的心罷了。”
王夫人身子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晃了晃,帶了哭聲說:“我的兒呀,虧得你平日仔細,一顆心都用在寶玉身上了。難為你有這個心胸,想事周全!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你且去罷,我記下了,自有一番道理。只是,你對寶玉有這份的用心,我就把個玉兒交給你了。你好歹留心護佑他,就是保全了我,我如何也不會虧待了你?!?
想到太太這話,她心頭一動,心里那塊久懸的石頭徐徐落地。應該是沒有什么偏誤吧?自己不該錯會了太太的話,太太說把寶玉交給了她,可不是默許了她是寶玉房里的人?日后開了臉兒就是姨娘了。若她真能堂堂正正混做了姨娘,看晴雯、秋紋她們這些小蹄子還來奚落擠兌她?她告辭時面上還是謹小慎微的樣子,含淚告辭而去。這是一出門,風吹過昏沉沉的頭,清醒過了,就益發的心里不踏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