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離開時,晴雯剛巧從外面回來,遠遠看見小紅和襲人一前一后說著話離去的背影,進到院里就好奇地問麝月:“襲人這是去哪里?我看二奶奶房里的小紅同她一道走的。”
麝月說:“聽說是二奶奶喊她去,似有什么喜事兒呢。”
“呀,該不是襲人的哥哥真要贖她回去嫁人了?”秋紋擔心地猜測道,“我昨個似有若無的聽睡說起,襲人的哥哥要給她贖身回家去呢。”
晴雯一想也是,尋常丫鬟們進出的事兒都是鳳姐打理的,不由嘆一句說:“好快呀。姐妹一場,進園子時似還是昨日的事兒呢。”
“又有什么快的?女大當嫁的,她也不小了,遲早有這一日。不知是許了什么人家呢。”
“什么人家也不如賈府富貴呀。”有人感嘆。
“聽說太太房里昔日的玳瑁姐姐就是被娘老子贖身回家嫁人了,風風光光嫁了個官宦人家,卻還是小門小戶的過不習慣。哪里似賈府揮金如土的闊綽,前番回來少不了抱怨婆家寒酸呢。也是京城天子腳下,大官兒見多了,芝麻大點的官兒就不算是官兒了。這賈府出去的丫鬟,可都比尋常知府家的小姐體面呢。”
一時間話題一起,幾個丫鬟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就聽廊下的小丫鬟墜兒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說:“才我聽小紅姐姐悄悄告訴我,說是太太恩典,抬舉了襲大姐姐,要給她個名分長遠地留在二爺房里呢。從這個月,銀子都變成二兩了。”
“笑話,二兩的丫鬟,可曾有這個道理?可不同周姨娘趙姨娘平起平坐了?”晴雯奚落道,忽然,晴雯的笑容淡去,愕然無語。
一句話眾人驚得瞠目結舌,面面相覷,似是猜出了什么。晴雯不信,隨口道:“你們這些亂嚼舌根子的,沒影的亂傳,仔細媽媽們聽了去撕你的嘴。”
墜兒不服道:“我不過是聽小紅姐姐說的體己話,好意告訴姐姐們。姐姐們若是告了密去,也是不利己的。是對是錯,等下子襲人姐姐回來一問便知。我可是守著討個賞吃喜頭呢。”
正說著,就見黛玉和史湘云相互牽著手親親熱熱地進來。
麝月忙上去招呼,晴雯卻呆立在原地,目光愣愣地望著那株芙蓉樹。
秋紋喊了她幾聲,她竟然都沒聽到。
“你是怎么了?”秋紋問,晴雯這才恍過神兒說:“沒什么,看一對兒雀兒掐架,有趣。”
她極力掩飾自己的失意。
“人的命天注定,比來比去氣死人。”秋紋也是憤憤不平,又笑道:“回房去吧,陰晴圓缺誰說的定,或者哪片云彩下次飄到你頭上,就下雨了呢?”
說罷牽牽晴雯的手向屋里去。
黛玉同湘云來怡紅院看寶玉,麝月迎來說:“二爺才出去了,倒是寶姑娘在房里等著呢。”
黛玉說:“你下去吧,也不必陪我們。
我們不過是坐坐。”于是姐妹二人向寶玉房里去。
寶釵正在聚精會神地忙著襲人放下的活計,也不曾留意來人了。
她只覺得襲人放下的那鴛鴦戲荷的肚兜實在的可愛,就情不自禁拿起端詳片刻,拈針拉線接著繡刺,一時用心,什么都聽不入耳,一顆心都在繡活兒上。也不曾料到黛玉和湘云來了。
黛玉在前,湘云在后,知道是寶釵在房里,就偷偷隔了窗紗向里望望。見寶玉的床頭,寶釵低個頭兒,一臉癡情陶醉的樣子,拿個肚兜在繡,那鴛鴦圖案栩栩如生的,一時黛玉心里不是滋味,偏偏湘云擠著調皮的要看,黛玉就躲開窗子輕輕地將她向前推,對她耳邊說:“看看西洋景呢。”
湘云自當是什么有趣的事兒,湊近了一看,原來是寶釵,也不覺一驚,又見黛玉一副拈酸奚落的神情,于是笑了輕聲說:“愛哥哥不在,我們去別處走走吧。”
黛玉知道湘云心里像著寶釵,不想她拿了把柄去奚落擠兌寶釵,也無奈地冷笑幾聲,被她拉住向外面去。
“前面湖里的仙鶴在剃翎子,很有趣,咱們去看看。”湘云提議說,推拉著黛玉就走。
寶釵在房里依稀聽到了黛玉和湘云的聲音,忙放下繡活起身,走出來時,見二人已遠去,心知被她們看到了,難免被黛玉打趣。于是自己也覺得沒趣,就告辭去了。
黛玉湘云才走不久,寶玉便歡天喜地的奔回怡紅院來尋襲人。襲人恰也謝了賞賜回來,只是故作無事的沉個臉兒不見笑意。丫鬟們本是議論紛紛的,看她神情不對,以為是出了意外,墜兒的話是玩笑的,就不敢多問她。襲人在院子里分派小丫鬟們做事,看寶玉風風火火地奔來,拉住她的袖子就往房里拖,她就羞惱地甩開他的手嗔怪:“有人在呢。”
“那又如何?太太發話了,不讓你走。就是月例銀子都升了……”
“哎呀!”襲人反是羞惱地急得推他進屋里,無心同他說話般道:“你快去找晴雯她們吃點心去,沒見我在忙嗎?”
又扭頭對廊子下垂首立著的婆子們說:“這里有些碎銀子,雖是不多,賞給抬東西來的小子們。這一袋子里的錢是給兩位媽媽打酒吃的,莫要嫌棄。”
婆子們們眉開眼笑嘴里千恩萬謝的不肯收推辭著,手里卻麻利地接了過去,屈膝打躬滿臉陪笑只說:“姑娘日后有什么差使的,我們立刻去做。”
襲人笑了說:“日后想起來定少不得麻煩媽媽們。”
待沒了人,襲人回屋,面對寶玉,才羞答答地拿起剪子挑燭花,低聲說:“二爺知道了?”
“看你日后還說什么走不走的,這回皆大歡喜了。”寶玉得意地仰躺在床上枕臂笑望她。
襲人說:“若是二爺日后再任性,少不得我更要擔罪名了。若是有個閃失,可都是我的不是了。那時候怕是二爺要保,太太
也覺得我是個沒用的,不能規勸二爺,或者就攆走了。”
寶玉忙去哄她,心里還是滿懷歡喜的,怡紅院這些姐妹,他一個也舍不得她們這么去了。
襲人似對寶玉帶回來的喜訊毫不介意,仔細囑咐他說:“此事不必張揚,就這么隨人去說,時日長了,就平常了。這么當個喜事似的,姐妹們日后見了難免尷尬的。”
寶玉見她心細,也就點頭從她。
次日襲人吩咐小丫鬟拿碟子盛些梅子送給史湘云,抬頭看格子上碟槽都是空著,一旁晴雯,秋紋,麝月在一處說笑著量鞋面,聚精會神的。
“咱們屋里的那個老太太賞的纏絲白瑪瑙碟子如何不見了?”襲人問。
幾個丫鬟面面相覷,還是晴雯記起來說:“那日給三姑娘送荔枝,似是用的那個碟子,沒見送回來。”
襲人說:“那么多碟子,如何巴巴的拿這個去。”
晴雯瞟一眼櫥架說:“你去問寶二爺吧,他知道的,偏偏說紅紅的荔枝配了這個白瑪瑙碟子才不算作踐了好東西。我只不知道,這荔枝放在白瑪瑙碟子里送去,吃起來可就是改成蟠桃人參果的滋味?倒是三姑娘不見外,留了荔枝也一并留了碟子沒還。我們怎么好意思去討要?”
寶玉在一旁聽了笑著說:“既然三妹妹喜歡,就給她罷了。”
“你倒是大方!”晴雯嗔惱道。
秋紋笑道:“可見你鼠目寸光了。你提起那瑪瑙碟子,我倒想起一個事兒來。那天咱們爺興致來了,從院子里采的鮮花拿了一對兒聯珠瓶插上讓給老太太和太太各送一瓶過去。誰知他孝心一動,連我們都跟了沾福氣。恰那日是我當值送過拿去的,老太太一見就喜不自勝的,連口夸寶二爺孝順,就是一枝花兒都先孝敬了她,也不枉平日這么疼二爺。老太太平日都不同我說話的,這么一高興,竟然賞了我幾百錢,還說我身子單薄,天可憐見的。待到了太太房里,恰是二奶奶和姨奶奶們都在翻撿太太年輕時的衣裳。眾人七嘴八舌的一番夸贊咱們二爺孝順懂事,太太一高興,就把衣裳賞了我兩件。衣裳是小,這彩頭體面才是當真的呢。”
晴雯笑罵:“啐!眼皮兒淺的小蹄子!穿上太太的衣衫就當自己是太太了?好的早賞了別人,挑剩下沒人要的給你,你還當寶貝充有臉呢。”秋紋被晴雯一番擠兌,有些沒趣,翹了唇不服道:“我自然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剩的也好,舊的也罷,好歹是太太的恩典。”晴雯眼皮一抬,哼一聲道:“若換了是我,一把扔了去。若是旁人挑剩的也便罷了,偏偏是一樣的丫頭,大家一個屋里的,誰就比誰高貴?好的給了她,讓我撿狗剩兒。我可不吃這窩囊氣的。”
秋紋聽她話里有話,新鮮地忙問:“你快告訴我,難不成是給咱們屋里的誰了?”晴雯打趣道:“你打聽了是誰又如何?難道還把衣裳給太太退了去?”
(本章完)